母親的萬米奔跑
1993年的七月,對我來說那是個黑色的季節(jié)——高考落榜。
在我這人生十字路口上,父親和母親持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意見。父親指望我能出門打工,為家庭解一份困難;母親卻希望我復(fù)讀一年,大字不識的她認為上大學是兒子最好的出路。當時我家的情況是,我的父親已年過60,三個哥哥在前兩年時間里相繼結(jié)婚,家里拉下了一筆沉重的賬。如果復(fù)習,我需要上交800元的復(fù)讀費,假使來年考上的話,讀大學也需要一筆不菲的花費。
那時農(nóng)村外出打工已漸成氣候,恰逢北京的一家保安公司到我們縣里來招工,承諾吃穿全包,月工資600元。這對于我們這樣一個家庭來說,無疑充滿了巨大的誘惑,我動了心。母親得知我的選擇,狠狠的罵我沒出息,父親卻全力的支持我。母親就和父親吵,父親沖母親大吼:“我們到哪里去湊800塊錢的復(fù)讀費!要借你自己去借,我是沒臉再去借錢了!”母親馬上轉(zhuǎn)身就去到所有的親戚家,傍晚回來,眼圈紅紅的,兩手空空,只帶回來親戚們與父親相同的建議。
于是我全心準備去打工的事情,面試、體檢一切都很順利,只等著聽通知出發(fā)了。那幾天母親很沉默,張羅著給我做好吃的飯菜,我看得出掛在母親臉上的自責,那是一份做母親的不能滿足孩子需要的自責。
出發(fā)的時間到了,頭一天的晚上,已近深夜,我隱隱約約的聽到隔壁父親和母親在談?wù)撐摇D赣H近乎哀求的聲音似乎在勸說父親能阻止我外出打工,父親的語氣是急噪和煩惱的,低聲斥責著母親,繼而就是母親嚶嚶的哭。我把床單蒙住了頭,還有奪眶而出的眼淚!
第二天,母親低著眉為我收拾好行李,眼眶腫腫的。本來她說好要送我去縣城的,父親不讓。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,何況母親也不會騎車。我家距離縣城有10公里遠,并不是說去就容易去的。母親只好送我到村頭,眼望我和父親消失了身影。
原定上午9點開車,因為有一個人遲遲未到,只好延時等待。我心不在焉,向家的方向瞅。第一次遠距離離家,尤其遠離疼愛我的母親,我的心有種說不出的恐慌和難舍。母親是不會來送我了,我卻希望臨行前再看她一眼。那個人終于來了,已經(jīng)是10點多了。汽車開動了,我閉上了眼睛,心劇烈的抽搐。
突然,車外一陣騷亂,好象有個女人大聲叫停車,也許有人落下了東西。司機好象很不耐煩,裝做聽不見,繼續(xù)開動。那女人的聲音近乎哭叫,我的心一顫,從車窗向后望——竟然是我的母親!母親象發(fā)瘋了似的,邊追邊喊,她的頭發(fā)凌亂不堪,腳上的一只鞋子也不知丟在哪里,手里好象還揮舞了一張紙條!
我猛地站起身來,歇斯底里的沖司機大喝:“停車!快停車!”車還沒停穩(wěn),我就跳了下去,沖向母親。這次我清楚的聽到母親在喊“孩子!乖孩子!咱不去打工了!娘供你上學!”我淚如雨下,緊緊抱住了迎面而來的母親,母親累得癱倒在我的懷里,上氣不接下氣!母親把手中的紙條交到我手里,是匯款單,600元!匯款人是遠在安徽當兵的二哥!
我在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曾給二哥寫了一封信,訴說我高考的不幸和選擇的煩惱,沒想到月津貼只有20余元的二哥竟把錢郵了過來,全力支持我上學。事后我才知道這600元錢是他給戰(zhàn)友你30、我50借的!而錢恰好今天剛郵寄過來,接到通知的母親一下子做出了要我復(fù)讀的決定,她一口氣從家跑到縣城——10公里、整整一萬米的距離。
多年來,我一直在想象年近60歲的矮矮胖胖的母親是如何一口氣跑下這10公里路程的!那個時刻,她的腳步肯定無比的輕盈,她的呼吸也會無比的充沛,她超越了一個又一個行人,只為去扭轉(zhuǎn)她兒子人生的方向……
第二年,我順利的考上了大學,然后工作、娶妻、生子,生活幸福又充實。而當年與我同去北京打工的一個同學卻在一次與當?shù)亓髅サ臎_突中被砍斷了右手臂,回老家開了間小賣鋪為生。
年前回家,我忍不住問:“娘,您那時一口氣跑那么遠,不覺得累嗎?”母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:“當時光怕你走了,那還想著累不累哪!”
我急轉(zhuǎn)身,奪門而去,我的眼睛里已淚涌如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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