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習慣，喜歡獨自在深夜翻舊時的照片。

　　那是一本暗紅色有著細致流線形紋路的影集。集子里收藏著一些具有特殊紀念意義的照片。之所以如此這般反反復復地將自己沉在其中，實在是因為，每一張照片來由的背后，都躲藏著一個又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。

　　有那么一張，是和另一個比我高十幾厘米的女人的合影。女人臉上掛著公式化的笑容，美艷的晚禮服顯然裹不住她那寬闊的身軀。我們身后儼然是一個喧鬧的演藝廳。照片中，我的眼睛沒有望向鏡頭，倒是望向她。

　　照片的背面，淺藍色的筆跡——公元2001年8月攝于海南三亞中心劇場。

　　2001年暑假，我背著簡單的行囊隨同旅行團長途跋涉去了夢寐以求的海南島。海南，比傳說中的還要美。漫山遍野的椰子樹，可愛的大黃牛，湛藍的海水，古樸的苗寨，洶涌的萬泉河，力擋臺風的五指山……

　　在我就要被白天的自然景觀徹底征服的時候，導游告訴我們晚上要趕去中心劇場看表演。我好奇地問是什么表演，導游只神秘地賣了個關子，絕對原滋原味絕對精彩紛呈。

　　夜色籠罩著的三亞，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，更添出一重曖昧不清。車子行駛了不過十來分鐘，就在偌大的一個中心劇場門前停了下來。

　　于是，等待，等待……終于等來了表演的開始。到底是中國的邊境地區(qū)，其表演從內容到形式的大膽、新奇，是內地根本無法企及無法逾越的。驚險的吃玻璃雜技，精彩的人妖服裝秀，刺激的脫衣舞表演，撲朔迷離的舞臺燈光，振聾發(fā)聵的音樂聲響……我?guī)е�一種平穩(wěn)的心態(tài)，欣賞的眼光和求同存異的思想，去聽，去看，去想，去感受。

　　快看！壓軸戲馬上開始了��！導演及時地提醒著我們。主持人飽含激情地說：“接下來我們將迎來今晚最精彩的一檔節(jié)目，中國首位變性人張咪咪將親臨會場，有請張咪咪小姐�！�

　　燈光暗下來，喧鬧沉寂下來……從我們身后，射出一束白色的燈光。然后，一個略顯沙啞的嗓音瞬間在空氣中彌散開來。在我還未徹底搞清楚狀況時，她就走進了我的視野。一襲黑色的晚禮服，白色的披肩嫵媚地在胸前環(huán)繞，柔順的長發(fā)自然地散落在肩頭。從遠處觀望，她的皮膚一如普通女子那樣白皙光潔，精致的五官更是生得生動流轉。真的很難想象，擁有這般姣好容貌的她，曾經竟然——是個男兒身。

　　她，現(xiàn)在的張咪咪，邊唱著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，邊緩緩地步向前臺。一曲終了，臺下頓時掌聲四起。

　　張咪咪朝向她鼓掌的人們，深深地鞠躬。頓了頓，于是開始例行公事地介紹自己，開始講述她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。然后，似乎又有幾個節(jié)目。接下去的表演卻已于無形中被隔離在我的世界之外，耳邊不斷響起的，仍是她的那句“我的父母家人到現(xiàn)在都不能理解我、原諒我……我一個人生活，靠去各地表演來養(yǎng)活自己……我的身邊沒有朋友，我的心一直都是漂泊的……”眼前不斷浮現(xiàn)的，仍是她眼神中的哀怨和寂寞。

　　周圍攢動的人群，或嗤之以鼻，或冷嘲熱諷，或嘩眾取寵，或興風作浪……她卻要每夜在這樣的現(xiàn)實下，在這樣的T型臺前，漸漸地形成一幅凄清的剪影，以自己的個案陳列于那些急于滿足好奇心的人面前。

　　壓力太大，障礙太多，理解太少。張咪咪，你在想什么？

　　對于她，我始終只有抱以平靜和旁觀的態(tài)度。

　　平靜，不是因為無情；旁觀，也不是因為冷漠。既然這條不歸路是她自己選擇的，那么，她就有理由有希望勇敢地走下去，無論結果如何。

　　走出會場之后，許多人都不惜花五十塊與她合影留念。甚至，因著一份莫名的情緒，我也有了這張合影。

　　當時和她靠得很近，發(fā)覺原來她搽了很厚的脂粉。我想她大概就是在這層層的粉黛下隱沒了原本的自己。她的臉上盡管總機械似的掛著微笑，但，我想她大抵還是悲涼的罷，即使我看不到，那悲涼的痕跡也該停在她的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