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中的浸潭河
浸潭河是我兒時記憶的一個象征。我會把整個夏天的時光花在觀望它深藍(lán)色的流水上。有霧的早晨太陽從東往西,把陽光照上河中央的那片礁石,再把迷亂的色彩折射在霧氣彌漫的水面。等到漁翁的小竹排出現(xiàn)的時候,我看到幾只鷺鷥撲愣著翅膀圍著竹排輪換著下水捕魚。因為鬧不明白鷺鷥?nèi)绾渭扔?xùn)練有素,又那樣安分守己,我和小伙伴們便要潛到竹排上去看個究竟。
也許是為了讓我與門前的河流保持必要的距離,母親總不放心我們在河邊玩耍。她的擔(dān)憂源于女鬼的故事,只是有關(guān)女鬼的任何一個完整的細(xì)節(jié)都已無從記起。依稀記得那些夏天的夜晚,母親對昏昏欲睡的我不厭其煩地講述著女鬼的故事:長頭發(fā),白衣衫,紅鞋子,傍晚時坐在巖礁上乘涼,見人來了就“撲通”一聲跳進水里。
水對于我有著天然的誘惑,為逃避母親的責(zé)罵,我讓剃頭師傅把頭發(fā)盡可能地剪到最短,是那種從水里上來后只需用手一摸就可以不留任何痕跡的發(fā)型。真正害怕的時候是潛入水底后,河床上叢生的水草纏繞在你的腳上的那一刻,那種滑膩怪異的感覺一下子便在頭腦里生出水鬼的模樣來。它們伸頭探腦,在水中扭成一團,使勁把你往水底里拉動。一時間,恐懼和無助充滿了整個心房。
童年的記憶里除了這份恐懼以外,更多的是母親的故事留給我的那份持久的好奇與期盼。它讓我無數(shù)次地呆望著那潭碧藍(lán)色的河水,在每一個黃昏時刻心懷夢想,而把塵世間真實的生活拋在了腦后。當(dāng)然,我知道現(xiàn)實的風(fēng)塵紛紛揚揚,它從歲月的河流穿過的時候,也讓那片寧靜的水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影。從此,有關(guān)水鬼的故事也在不知不覺中就有了一些塵世的內(nèi)容。
塵世的生活總是生動和鮮明的。太陽下山后每個夏日的黃昏,河灘是天然的浴場。女人在上游,男人在下游,勞作了一天的他們脫下了身體上所有的遮蓋物,和水渾然地融成了一體,這是一種絕對的放松和快樂。等天完全黑盡,月亮快要出來時,在河岸上那棵大樟樹的樹影里便開始講述一個曖昧和溫情的故事了。那個年代的愛情總是不能和現(xiàn)在一樣隨時隨地可以發(fā)生;蛟S也正是因為了這份野性和神秘,才使得鄉(xiāng)村的男人和女人對它格外的執(zhí)著和熱烈,以至于人們至今也無法說清楚它們究竟是怎樣發(fā)生,又是怎樣結(jié)束的。
可記憶里有一個故事我是清楚的,它可以算得上是村里一起轟轟烈烈的愛情事件。正當(dāng)一對年輕的男女在河岸上樟樹的陰影里纏綿的時候,鄉(xiāng)民們打著電筒把他們圍在了一起。這個溫馨的故事在那一剎那變成了傷風(fēng)敗俗的象征。那對年輕戀人不堪忍受社會與家庭的壓力,決定以身殉情。
可能也是在這樣一個月亮才出現(xiàn)的黃昏,他們一起在那棵樟樹的陰影里,爬上河下游的那片巖礁,用一根繩索把兩人捆綁在一起,共同走進了另一片冰涼的世界,把人們唾棄和鄙夷的目光拋在了另一個世界。
我不知道他們的容顏,我不知道女人披散的長發(fā)后面會是怎樣一張黯然神傷的臉。但我知道她一定腳穿那雙凄美的紅鞋。這雙紅鞋是兩粒血懸掛在空寂的夜色之中,像兩串野火燃燒在無盡的歲月深處。她在每天傍晚月光初上的時候爬上那片河中央的礁巖,怯怯地遙望著炊煙裊裊的那岸人間。
許多年,浸潭河用它的深幽和平靜,連同那雙紅鞋,始終枯守在我記憶的歲月里,讓一個不懂愛情的小男孩執(zhí)拗地守望在河的這岸。許多年,我與期待中的女鬼一河之隔,不知何時她才會在我空茫的視野里出現(xiàn)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最后的這個夏天,看夕陽像一片恍惚的燭光,在河的下游一點一點地熄滅,然后把那群礁巖和我兒時的故事一起在記憶里永遠(yuǎn)地收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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