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除夕
我在想,如果那一年我真的永遠(yuǎn)都不能走路了,現(xiàn)在的我會怎樣,我會在干些什么呢?也許我會輟學(xué),成天呆在屋子里頭,成天地呻吟,等到夜闌人靜時則又會幽靈般地哭泣,也許我就是《秘密花園》里最初的柯林,只是我沒有莊園,我的父親也不是一個莊園主。也許我會坐在輪椅上,認(rèn)真地自學(xué),我會比任何一個正常的孩子都更努力,喔,是的,那時候我已經(jīng)知道張海迪了,那時候,沒有人會比我更能理解她,也沒有人會比我更崇拜她,更渴望成為她;可是怎么可能,我那時是個頑皮的小男孩,而且從來我都討厭讀書。那么,我該像那個最初憂傷后來又對生活充滿了樂觀的向往的史鐵生,可是天知道,我向來抑郁,又怎能對身邊的一草一木憐生半絲生命的頓悟呢,當(dāng)然不會。
那一年我真的永遠(yuǎn)都不會走路了,我是說如果。然而誰知道呢,也許我在那一年就里開了人世,但又沒準(zhǔn)我會比、霍金更霍金,沒準(zhǔn)我一不小心就成了中國第一位輪椅上的總理呢。誰知道呢。
不過那都是如果。我們有無數(shù)的如果,然而現(xiàn)實又令我們的無數(shù)的如果落荒地破滅。你比如,那一年我又站起來了,又重新會走路了,更殘酷的現(xiàn)實是,那反而讓后來的我痛苦不堪。
那一年我七歲,臨近過年的前幾天,我坐在姑媽家的一張鋼絲床上看電視。兩只小腳垂下來,“吱呀吱呀”地?fù)u晃著。然后,然后能怎樣呢,然后我下床的時候就一下癱坐在了地上,沒有任何的征兆。我說了,那一年我七歲,于是我以一個七歲孩子的本能哭得殺豬一般。那會兒姑媽心疼得要命,兩只手一個勁的在我的小腳丫上揉啊揉的,真希望我只是暫時骨頭麻木了,過會兒就會好的。
可是直到那年除夕,我只能一拐一拐地回到外婆家。
沒有人會心急得把我往醫(yī)院送的,真的。當(dāng)然姑媽出于某種冥然的信念,當(dāng)初并沒有想那么多;至于外公外婆——老人們最先想到的總是求神拜佛。沒有人會真正在意我的,七歲的我?guī)缀蹙涂梢哉f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,我不會成為眾親戚的“寵兒”或“小王子”,勢力一些的還巴不得我這個“小野種”滾得遠(yuǎn)一點;當(dāng)然他們不至于真容不下我,同樣,沒有人會厭棄我的,我那時候弱小得可以讓那些勢利眼視而不見,或者,這樣的一個孩子真的教人覺得有些可憐。
可是我終究不至于不被人注意的,這個一拐一拐的男孩那會兒可有些惹眼了;然而沒有誰愿意在家家歡喜的除夕夜徒生一個病怏怏的孩子的,沒人會愿意的。
于是我繞著已經(jīng)翻上了的圓桌“學(xué)走路”,一圈一圈騾子一樣不停地走。小舅舅跟在一邊,又不肯讓我扶著圓桌,又擔(dān)心我會摔倒,摔倒了好扶我一把;大舅舅緊跟在后面,手里端著一根桿子嚇唬我,當(dāng)然不會真打。當(dāng)然我的兩位舅舅還是很疼惜我的,我一直都理解他們,包括其他的許多人。七歲孩子的眼睛里可以照出大人們的疲憊與無奈,沒有人會愿意在一個父親負(fù)了一身債的孩子身上付出更多的,況且那時他們都還不富裕。
多年以后當(dāng)腿病一次又一次地侵襲我,折磨我地身心時,我會想到那年除夕。母親對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懷,她有些怨舅舅們,更多的是怨我的生父。母親覺得那時她要是在的話肯定把我送醫(yī)院了,也不會弄得像現(xiàn)在這樣。我從來不覺得我后來的腿病會和那時的忽然不會走路扯上什么關(guān)系,母親是心痛,所以要找一個借口來緩口氣。然而有時母親反復(fù)地怨艾,我又不免嗔怪,心想那時你在哪里啊,你口口聲聲地說“要是那時……”然而我又怎忍心,我不會去怪任何人的,何況我那無辜的可憐的母親。而我之所以會一直記得那年除夕,是因為我覺得那時我感到很幸福。
那時候一個父母都不在身邊的七歲小孩內(nèi)心陷入了無限的孤獨與恐慌之中。在那本該一家團(tuán)聚的日子里,他卻孑孑然的一人,雖然有外公外婆在,雖然“團(tuán)圓飯”會很鬧騰。然而任何孩子在那個階段都是離不開父母的。天氣本已寒瑟,身邊卻獨獨缺少那只有父母才能給予的家的溫暖,七歲的小孩莫名地?zé)o助;何況大人們都有事要忙,或者為除夕夜忙活著,或者要照顧自己的孩子,小伙伴們也都已經(jīng)回家。這時候,一個七歲的孩子似乎看到了無盡的黑夜,一切的燈火通明都與他無干,一切的爆竹聲聲他都不得聞見,一切煙花的美麗綻放都不屬于他。一個七歲的小孩伸不開手來,跨不開步子來,整個世界都已將他遺忘。也許母親的一封遙遠(yuǎn)的來信讓人想起還有這么一個孩子的存在,但那僅僅只是一小段插曲,絲毫不影響孩子眼中漫天灰色的格調(diào)。
幸運的是,幸福的是,我在漸漸深入到那片漆黑與空白時,忽然就不會走路了。七歲的孩子不會走路了,這多么讓人激動呀。所有原本淡漠的眼神這會兒或真實或虛偽地都露上了些許的憂傷,所有的目光——就像他因為父親負(fù)債而被寄在外婆家時那樣——都重又聚攏過來。這還不幸福嗎?有人在不無同情地談?wù)撝@個孩子了,他又被拉了回來,拉回到了這個除夕夜中,拉回到了那頓也許不盡美滿但依舊其樂融融的團(tuán)圓飯中。盡管還只是個孩子,可我知道,要想挖掘出那些被遺忘的幸福來,是要付出代價的。
當(dāng)然,后來的腿病在讓我重提回憶里的幸福的同時,又讓我有那近乎要付諸實踐的假設(shè),也就是一開始我的“如果”。如果那一年我真的不會走路了,我倒覺得,那于我的一生而言,未必就不是一粒幸福的種子。殘疾——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有這種殘疾的心理,殘疾是可以讓我變得不平凡的,殘疾的與眾不同對追求個性張揚(yáng)的我來說不失為一件天成的幸事;而不平凡的同時,我相信我的生活會平淡很多,因為痛苦過,以后,一切,真的都可以淡然視之,一笑而過,那倒也是我追求的生活。然而事實又恰恰相反,我不是平淡不平凡,而是平凡以致平庸。沒有終生的殘疾,也沒得什么絕癥,即使是小小的病痛,反倒也會折磨得十分不堪。不痛不癢!不痛不癢——我常常和我的朋友們提起我的“不痛不癢”,這個平庸的詞匯,才是真正令我傷心欲絕的禍?zhǔn)。一直,我都渴望逃離平庸的魔爪。
然而那一年,也許是自己不爭氣,我并未能讓幾年以后我的“渴望”“如愿以償”。那一天我繞著圓桌一圈又一圈地走啊走,舅舅說“到會走了才能停下來,我們才能吃飯”。喔,七歲的孩子已經(jīng)餓得肚子里的胃啊腸啊都在開罵了,對孩子來說,現(xiàn)在有什么比填飽肚子更重要的呢。于是我強(qiáng)忍住右腳著地時全身鉆心的痛,我死楞楞地咬著嘴唇,像模像樣地又繞了一圈。
事情比幾年以后我“渴望”過但又妥協(xié)后的“渴望”更糟糕,那太令人擔(dān)憂了,因為第二天早上小舅媽給我端來年糕圓子時我就完全能走路了。大年初一,外婆一早就是廟里拜神了,她回來時看到自己的寶貝外孫很容易地走來走去,開心得嘴咧得就像彌勒佛。“菩薩保佑。 蓖馄胚從廟里我的“干爹”——天醫(yī)尊神——那里求來了幾副仙丹,要我混了開水喝下去。天可見憐,那時外婆幾乎得同時充當(dāng)母親的角色,個中苦味,不是那時的我能夠明白的。不過我一直為一事感到愧對了外婆,那幾副“仙丹”,也就是我仔細(xì)“研究”了一番才弄明白的香灰,我偷偷地全給扔掉了,換了酥糖糊涂粉,每天還要裝模作樣地喝上一碗。但是無論如何,那時的我雖然常惹外婆生氣,雖然常讓她老淚縱橫以致時常想起她可憐的小女來,然而我還是知道怎樣能讓外婆高興的。
我一直懷疑那時候——那年除夕——留在我記憶里的幸福似乎太過簡單,簡單得純粹,純粹得讓現(xiàn)在的我覺得幼稚。而現(xiàn)在我的“如果”,我那時畸形的“如果”呀,回到現(xiàn)實,我明白只有當(dāng)它仍舊是“如果”的時候它才是令人幸福的。要不然,這幻想里的幸福也太復(fù)雜,復(fù)雜得可怕,可怕得事實上只剩了年輕的無知。
幼稚也好,無知也罷,至少那年除夕,讓我回味,讓我充滿遐想,令我覺得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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